槍砲、病菌與翻譯錯誤

最早讀到《槍砲、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¹ 這本通俗讀物的中譯本（well，因為是時報文化出版的，所以我看它當然不能算是台譯本）應該是大學時候修歷史學分的事，那時候老師發給大家某個章節的複印紙本做為上課講義和期末考出題參考資料。剛好前陣子發現出版社配合原書的二十周年發行了紀念版，並且搭配零售商進行促銷活動。想說該看的東西總是逃不掉，便買來當作書櫃上的裝飾。

這個舊曆春節假期閒來沒事，於是把書拿出來看了一遍。一方面因為此書本身已是相當通俗的著作，另一方面兩位譯者其中一位的廖月娟² 專業能力在過去備受肯定，所以前半本書的閱讀體驗令人感到十分愉快。從第十章開始，雖然開始慢慢出現一些零星的錯字、用詞錯置或是字句不通順的問題，但是在重要的意思傳達上並仍然沒有甚麼根本性的錯誤。直到第十四章³，我才開始體會到另一位譯者王道還⁴ 負責的譯文所帶來的震撼教育，不過細節容我晚點再來說明。

《槍砲》一書原版激起了各方的讚賞與批評，我也發現許多 Jared Diamond 論述中前後矛盾、定義不明確、缺乏強力證據、推論過程不符合科學標準以及對西方政治理論一竅不通之處──我懷疑他批評《社會契約論》無法證成人類社會何以發展成今天的樣貌之前到底有沒有先看過一遍。不過原書在此二十年間已被熱烈的討論過⁵，因而不在本文想要研討的範圍內。

在閱讀到第十章之後，由於出現了越來越多明顯的錯誤，我開始將譯文出現錯字及語義不明確的地方記下來，並與原文內容互相對照，整理出我認為正確或較通順的翻譯方式，最後編輯成一份 Google Sheet 文件（https://goo.gl/KTNLhH，以 CC BY-SA 4.0 授權）。至於原書在 2003 Edition 加入的 afterword，我認為原文內容之荒腔走板根本不值得一看（其實光是 epilogue 就已經難以下嚥），也就不加入列表了。由於我只在閱讀過程中遇到值得懷疑的地方才會拿出原文比對，所以這份文件列出的肯定不會是完整的錯誤清單。基於不想花費更多時間在這本書上之考量，在可預見的未來裡我都沒有進行補完清單的計畫。本文接下來的部分將節錄上述 Google Sheet 文件裡所列出較具有代表性的翻譯錯誤，並且稍加分類。

第一類：原文內容完全失真

"Obviously, that is no more than an average long-term trend, with innumerable shifts in either direction: 1,000 amalgamations for 999 reversals." --- page 281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 第 327 頁

原文要說明的重點很顯然是統計平均上的結果，並且也表明了往兩個方向的社會發展一直存在且進行著──只是整體上有朝著擴大社會規模方向發展的趨勢。社會結構的合併和分裂是同時在彼此平行的諸多主體上進行著，換句話說，變量是空間。而「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句的主體是固定區域的單一或數個彼此密切相關的社會，變量反而是時間。

"... historians and historical scientists do make and test predictions about what future discoveries of data will show us about past events." --- page 422

"他們的預言內容是過去發生的事，但是預言會受到未來發現（新資料、新證據）的考驗。" ─ 第 501 頁

移除掉子句後，我們可以抽出歷史學家們所要處理的預測是關於 what future discoveries of data will show us，也就是預測「未來的發現可以告訴我們甚麼」。被預測的客體是未來的發現，而不是「過去發生的事」：學者推測過去發生過的事件並建立假說，根據假說可以預測未來將會出土哪些新發現以茲證明假說內容。

"... why the Allied Powers rather than the Central Powers won World War I." --- page 423

"為什麼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結果是同盟國戰勝了軸心國？" ─ 第 502 頁

軸心國你跑錯棚囉⁶。

第二類：無法準確傳達意思

"There were also great differences in the completeness with which suites of crops and livestock spread, again implying stronger or weaker barriers to their spreading." --- page 178

"若是看出傳播阻力大小，可從作物和牲畜是否完整傳入一地入手。" ─ 第 203 頁

我推測譯者在上半句在補上漏字後想表達的是「若是想看出傳播阻力大小」，但這樣將下半句「入手」解釋為「著手、下手」⁷ 的用法在今天的台灣青年世代並不流行。該詞較為流行的意思為「到手」，基於引起歧義（ambiguity）的可能性，我認為應避免這個用法。

"Tribes, recently independent and now variously subordinated to national states, still occupy much of New Guinea, Melanesia, and Amazonia." --- page 271

"最近，在新幾內亞、美拉尼西亞和亞馬遜河流域還有許多規國家管轄的獨立部落。" ─ 第 315 頁

在這句的原文當中，作者想陳述的事實（fact）主要有兩個：「有一些直到最近都還是政治獨立的部落，在今天已被現代國家納入管轄」以及「新幾內亞、美拉尼西亞和亞馬遜河流域仍有大片的土地屬於這些部落的勢力範圍」。但是譯者只約略翻出第二個重點，讓讀者銜接前後段落的思考過程產生了干擾和阻礙。

第三類：加入原文不存在的意見

"Australia is the sole continent where, in modern times, all native peoples still lived without any of the hallmarks of so-called civilization ..." --- page 279

"各大洲中，澳洲是為一個蠻荒世界，萬古如長夜，文明從未現身。" ─ 第 345 頁

看到這段我只想往自己額頭上用力一拍。整本書中 Jared Diamond 以西方人的身分嘗試解釋為什麼在結果上西方文明支配了最近幾個世紀的人類發展時，無時不刻都小心翼翼的挑選用詞以避免遭人指控是種族主義者⁸。原文之所以使用「so-called civilization」（所謂的文明）指稱以西方視角所觀察與定義下的「文明」，正是意味著文明的有無並不存在通用之判別標準，且一個族群的發展進度不應被用來衡量他們是否出色或優秀（遑論用來衡量他們是否過得快樂）。作者在這段的前一句使用雙引號框住「backwardness」（落後、守舊）一詞，以及後一句只使用事實說明澳洲原住民缺乏哪些特定的發明或社會型態，無非為了阻止推論朝著「擁有先進發明的白人比澳洲原住民來得優越」之價值判斷的方向發展。結果譯者反其道而行之，以充滿價值判斷的個人意見（如「蠻荒」）侮辱了澳洲文明──雖然發展進程比西方緩慢，但澳洲原住民也是文明創造者，何來「文明從未現身」之說？

"How China Became Chinese" --- page 322

"中國──東亞之光" ─ 第 378 頁

這其實是第十六章的章節標題。若是稍加認真讀完此章節內容，不難理解原文標題想要反映出此章的最大重點：中國文明在過去如何擴張到它內部和周圍的大片土地上，並且達到高度的同質性。原文確實提到了中國在前文藝復興時期領先世界的物質與文化發展，但同時也在最後幾個段落強調周邊的其他文明亦各有獨創之處。尤其譯文裡最後一段最後一句的「中國的歷史遺產仍在發熱放光」並不存在於原文之中，不由得令人懷疑譯者個人對中國文明的偏愛影響了其專業判斷。

"... Hermann's father, Heinrich Goering, founding Reichskommissar of the former German colony of South-West Africa, which became Namibia." --- page 376

"...老戈林（Heinrich Goering），戈林元帥的爸爸。老戈林是德意志帝國在非洲的殖民功臣，他建立了以溫得侯為中心的西南非殖民地（一八八四年）──納米比亞的「前身」，說來也算是「國父」了。" ─ 第 475 頁

首先，原文完全沒有提到德屬西南非是由 Heinrich Göring 所建立；事實上德屬西南非成立初期的發展主力是由私人企業進行的投資與開發⁹，爾後才由政府指定總督（Reichskommissar）進行政府機構及制度的建置。再者，「國父」一詞（Father of the Nation¹⁰）係用來指稱對一個國族（nation）的建立有重大貢獻者，以殖民地或保護國來說這個稱號沒有甚麼意義。

總結

以上概要的挑出我在中譯本當中發現的明顯重大錯誤。雖然不是特別針對其中一位的譯者王道還先生挑毛病，但是在他負責的章節內容裡我確實看到壓倒性大量的翻譯問題。如同本文先前所述，我只有在閱讀過程中發現前後文語氣或邏輯承接不順暢的時候，才會將原文調出來比照，因此無法斷言廖月娟女士就沒有犯下上面三個分類所指出的錯誤。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以翻譯的專業能力來說，廖遠比王來得出色。

我在本文刻意不提出漏字、錯字、名詞錯置甚至是純粹句子不通順的問題（在 Google Sheet 文件裡則都有列出），因為翻譯一本上萬漢字的著作要做到完全沒有瑕疵實屬極度困難。若是能將原文每一句的內涵忠實呈現在譯文裡已經萬分難得，就算偶有字面上的疏漏仍可說瑕不掩瑜。王所犯下的重大錯誤，已經不是可以用粗心當作藉口帶過。特別是前文提到的第一與第三分類，均一再顯示出譯者對原文了解不夠透徹、對中國文明有私人的偏見、對其他文明缺乏尊重以及對重大歷史事件沒有基本認知。

以一本經常做為大學生甚至是高中生歷史課程閱讀材料的著作來說，這將近半本書的篇幅盡是三流譯文品質的內容，實在難以登上檯面。特別是王所負責的篇章內容與當代社會形成的連結頗深，若是讀者被譯文誤導而產生錯誤的認知，絕對不是 Jared Diamond 所樂見的，畢竟作者的初衷便是希望能夠幫助讀者建立良好的現代世界觀。另一方面，出版社在相隔十七年（第一版中譯本於 1998 年 10 月出版）後發行了第二版，反映出市場確實存在其需求；然而改版後譯文依然留下大量的謬誤，不得不讓人質疑時報文化公司未盡到出版社對其出版品應盡之責任。

最後，關於讀者閱讀這本書的方式我提出以下建議：高中以下的讀者可閱讀中譯本從前言直到第十三章（包含）的內容，大學以上則可直接閱讀原文，並且最好搭配其他學者的著作¹¹服用。

註釋

1. 王道還、廖月娟譯（2015）。《槍炮、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20週年典藏紀念版〕》（Jared Diamond 著）。時報文化出版。
2. 『1966 年生，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比較文學碩士。曾獲誠品好讀報告2006 年度最佳翻譯人、2007 年金鼎獎最佳翻譯人獎、2008 年吳大猷科普翻譯銀籤獎。』，出自「udn 讀書吧」對《謝謝你遲到了》一書的說明頁面 https://reading.udn.com/v2/bookDesc.do?id=106158。
3. 雖然按照譯者廖月娟在譯後語（P.562）的說明，屬於第三部分的第十四章算是由兩人各自翻譯後再由廖負責比對與整合的章節，但是按照翻譯錯誤與遣詞的風格（第十四章和第十七章都出現了具個人識別性的「幹架」一詞）來看，最後採納的譯文文本應該以王的版本為主。
4. 關於王的個人資訊可參考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之個人頁面 https://www1.ihp.sinica.edu.tw/Fellows/Daw-hwan_Wang。
5. 可參考 reddit 的一個討論串〈What are some of the main Anthropological criticisms of Jared Diamond's Guns, Germs and Steel?〉https://www.reddit.com/r/AskAnthropology/comments/1rzm07/what_are_some_of_the_main_anthropological/。亦可參考《槍砲》一書在英文版 Wikipedia 專屬條目的「Criticism」子項目 https://en.wikipedia.org/wiki/Guns,_Germs,_and_Steel#Criticism。還有一份關於 Jared Diamond 另一本書《The World Until Yesterday》（中譯本書名《昨日世界：找回文明新命脈》）的書評摘要列表 https://archive.li/Gls16。
6. 第一次世界大戰交戰的主要兩個國家集團是協約國和同盟國。可參考 Wikipedia〈第一次世界大戰〉條目 https://zh.wikipedia.org/zh-tw/第一次世界大战。
7. 萌典「入手」一詞條目，https://www.moedict.tw/%E5%85%A5%E6%89%8B。
8. Wikipedia〈種族主義〉條目，https://zh.wikipedia.org/zh-tw/种族主义。
9. Wikipedia〈German South-West Africa〉條目的「Early history」子項目，https://en.wikipedia.org/wiki/German_South_West_Africa#Early_history。
10. Wikipedia〈Father of the Nation〉條目，https://en.wikipedia.org/wiki/Father_of_the_Nation。
11. 例如〈《槍炮、病菌與鋼鐵》沒告訴你的事　另一種地理的剖析〉一文所介紹的《寰宇主義與自由地理》一書 https://pansci.asia/archives/56300。

Edits:
30.Jul.2018 - 修正註釋編號以及 dead link。
13.Dec.2021 - 修正註釋編排以及連結。